是枝裕和不是一个喜欢待在舒适区固步自封的人。要是愿意,他可以一辈子拍《步履不停》或是《海街日记》,还能以小津继承人自居。而他永远在寻求变化。
是枝裕和的变化不是180度的改弦更张,而是在一个同心圆上不断进行叠加和深化,每一部作品,都在他前作的风格和元素之外叠加进了新东西。正因如此,很多人说《小偷家族》是他集大成之作,汇总了他此前全部作品的标签和元素:男主角像《比海更深》和《花之武者》的主角一样无能、潦倒;家人间的羁绊是对《步履不停》中一家人既温情又残酷的情感的复写;影片对家庭认同的反思让人想起《如父如子》对“血缘和陪伴哪个重要”的反思;社会性因素则与《距离》《第三度嫌疑人》一样透过角色和警察或法官的对质来体现;片中从事风俗业的妹妹和顾客之间的关系又令人想起《空气人偶》里的充气娃娃和主人的关系;此外儿童逐渐认清现实的残酷并因此成长的主题又与《奇迹》如出一辙;影片的悬疑推理结构则显然是《第三度嫌疑人》的延续。尽管《第三度嫌疑人》口碑和票房双双扑街,但没有这部作品的失败,可能也就没有《小偷家族》的成功。而“创伤后建立共同体”更是自《幻之光》起一路贯穿下来的统一主题,这使得《小偷家族》成为一个“从一部理解全部”的“是枝式小宇宙”。

在对热门社会事件的关注和表现上,《小偷家族》极易令人想到《无人知晓》,“被遗弃的家人”和“自行处理家人尸体”均构成两部作品的重头内容。而对日常生活细节的精雕细刻,则让本片有“穷人版的《海街日记》”之说。如同《海街日记》透过大量吃和玩的细节来表现“生之悦乐”一样,《小偷家族》也不厌其烦地为我们呈现一家人吃猪肉寿喜锅、油豆腐、年糕、煮玉米、清水素面、可乐饼配泡面、玻子汽水的乐趣。玩的细节也丰富多彩,玩玻子、唱儿歌、钓鱼、听烟火(因为看不到)、海滩嬉游等,甚至大人带小孩在超市偷东西都有家人分工合作的其乐融融。无血缘关系的成员之间正是透过大量的吃玩细节,而产生了家人的亲情和归属感。
《无人知晓》和《小偷家族》均涉及“家庭重建”的主题。《无人知晓》中的四个孩子与和他们一起玩的女孩建立了类似家庭成员的关系;《小偷家族》的非血缘关系家庭的建立,则与复杂的社会问题息息相关,不仅涉及儿童被遗弃的问题,还有不断恶化的劳动就业和社保问题、援助交际问题、高龄化社会的养老问题等。
《小偷家族》的家庭成员正是被这些社会问题制造出来的人员所组成,是枝裕和以社会学家那样敏锐的眼光,捕捉到了社会情势的大变化对家庭认同的巨大影响。正是恶化的社会环境制造了大量穷人,正是这些被社会抛弃的穷人构成了“柴田家族”的奇观:工地临时工治和洗衣房女工信代组成“夫妻”,他们捡回了“奶奶”初枝,“奶奶”捡回了离家出走从事风俗业的“妹妹”亚纪,“夫妻”又相继捡回“儿子”祥太和“女儿”尤里。治与信代由于用工条件的不断恶化而失业,一家人基本靠奶奶的养老金和到超市偷东西为生。捡回来的家人,偷偷摸摸地过活,时间一长,彼此间竟也生出了羁绊,有了家人间的爱和照顾。讽刺的是,亚纪、祥太、尤里在原生家庭里得不到的关爱,却在这摇摇欲坠的“家”得到了。但在代表主流的媒体和警察的眼中,这样的家与爱是非法、是犯罪,治和信代也被视为骗子、诱拐者。

导演的厉害之处在于,他看到了这种非血缘家庭存在的现实土壤,但也并没有美化这种关系。家人关系的背后有着各自的利益交换与算计:治和信代捡回奶奶,看中的是她的养老金,但奶奶也因此避免了老无所依;奶奶收留亚纪,但每月会向亚纪的父亲索要三万元的生活费……电影没有回避这种家庭关系的功利性和脆弱性,但也不否认他们之间的爱:治教孩子们偷东西,因为这是他唯一可教的,但治也和孩子们一起玩儿,带给他们陪伴和欢乐。信代放弃自己的工作,换来工友不出卖“家人”的承诺。由于自己不能生育,在尤里身上,她倾注了一位母亲所能够给予的最好的爱(安藤樱奉献出了让影迷感叹“真想让戛纳评审团重颁影后”的教科书级别的表演)。祥太不希望妹妹变成小偷,情愿自己摔断腿引来警方的关注……这个家在奶奶死亡、祥太受伤住院引来警察和媒体关注而崩溃后,治和信代为了孩子的未来而主动切割了这份亲情,治硬着心肠告诉祥太当初逃走时并没打算带上他(明明手里拿了他的鞋),为的是让他有条件更好地长大;在被判诱拐罪后,信代又向祥太透露了当初捡他的地点和车牌信息,让他可以循线索找到家人……这是处于社会最底层者之间的温暖的爱,这种爱不是纯粹的,而是有杂质的、灰色的、压抑到说不出口的,但唯其如此,才是最真诚、最发自内心的。
没有血缘的家人间,真的存在爱吗?是枝裕和借奶奶的话作出肯定:“人无法选择父母,但可以选择亲情,就像我选择了你。”为了表现这个有点理想色彩的答案,是枝裕和特意采用了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上加上寓言色彩的摄影手法。在电影30分钟处,治和祥太在停车场嬉戏,此时他们像是处于一个海底世界:底部黑暗、上面漂浮着迷离的蓝色光晕。影片的70分钟处,全家人在黑暗中抬头看烟花,但由于他们的房屋被高楼大厦所遮挡,所以烟花的盛放,他们只能靠听。这一个场景也给人他们置身于暗沉沉的海底的感觉。实际上,全片多暗景、夜景,营造出沉重的、黑黢黢的海底景象。这个海底意象,不仅象征了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身份和见不得人的偷盗营生,同时也与祥太所讲的《小黑鱼》充满寓意的童话形成内在呼应:他们就是社会大海中的那一群见不得光的小黑鱼。小黑鱼的团结就是他们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写照,而小黑鱼团结起来反抗大鱼的情节在现实中恰好形成反讽,不要说对抗什么,他们自身难保。

与海底意象相连的还有一个伤疤的意象:这家人在商场偷新衣服给尤里时,透过尤里之口发现一个恐怖的真相。在尤里的血亲家庭里,妈妈常会在给尤里买完漂亮衣服后虐待她。当然,这位妈妈本身也是家暴的受害者,影片结尾,尤里被警察“解救”回家,央求妈妈和她玩,这时在处理脸上新伤疤的妈妈回过头来诡异地说:“乖,妈妈给你买漂亮衣服。”尤里的眼中再次露出恐惧的神色。对尤里而言,她就是这个家庭的一个伤疤。
治受伤后得不到工伤保险,信代手上的烫伤和她无法保住的工作——他们和他们的这个家就是社会不愿医治并假装不存在的一个伤疤。而是枝裕和借助海底意象、伤疤情节的设置,正是要让这些作为社会看不见的伤疤的穷人现身,让伤疤无法被轻易抹掉,显示了一个创作者的良心和勇气。用导演自己的话来说,这样做就是使他们不至于被主流的“宏大叙事”所掩盖。“社会正渐渐被收进掌权者们的‘宏大叙事’之中。作为一个电影导演可以做的事情就是与这种‘宏大叙事’进行对抗,并持续创作出与‘宏大叙事’相对的、多种多样的‘微小故事’。而这样一来,文化才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。” 而所谓的“宏大叙事”,就是片中记者报道的社会事件,就是审讯信代的女警咄咄逼人的问话背后显现的价值:
女警的逼问,逼出了信代难以言喻的痛楚,逼出了“人不可选择父母,但可以选择亲情”的“家庭认同”。追究起来,这不过是穷人在生存条件不断恶化下的生存智慧和自救。正如一位影评人在微博总结的,公权力和现代性伦理界定了人的行为的合规性,而治和信代则以人的生存欲求、人的自我放逐撕开了这种合规性内部的困境,“家庭与爱只有在这种冲撞里,被定义为非法与罪时,我们也许才能够有真正的超越性思考的契机”。

戴锦华这样形容是枝裕和的“弱道”哲学:“不是电影美学,而是一种哲学姿态。它并不体现在镜头、风格、造型上,而是叙事态度和对人物的呈现方式上。是枝的人物从来不是戏剧性、迸发式的、抗争式的,只是承受。表现出的是面对琐屑的痛苦和无助,面对生命虽无力却依然柔韧的感觉。”这里她指出的更多的是以导演从私人世界出发、较少社会关注的《步履不停》《如父如子》《比海更深》等几部影片,《小偷家族》乍看仍然延续了表现主人公“生命虽无力却依然柔韧”的表现,然而他一旦将关注从私人世界转到更广大的社会,它带给我们的思考就非常强而有力。
文| 连城
本文刊载于2018年08月07日 星期二 《北京青年报》B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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